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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6 22:4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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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全齐喽”者,就是腌疙疸缨儿炒大蚕豆与肉皮炸辣酱都已炒好,酒也对好了
水,千杯不醉。“酒席”虽然如此简单,入席的礼让却丝毫未打折扣:“您请上坐!”
“那可不敢当!不敢当!”“您要不那么坐,别人就没法儿坐了!”直到二哥发出呼吁:
“快坐吧,菜都凉啦!”大家才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酒过三巡(谁也没有丝毫醉意),
菜过两味(蚕豆与肉皮酱),“宴会”进入紧张阶段——热汤面上来了。大家似乎都忘 了
礼让,甚至连说话也忘了,屋中好一片吞面条的响声,排山倒海,虎啸龙吟。二哥的 头上
冒了汗:“小六儿,照这个吃法,这点面兜不住啊!”小六儿急中生智:“多对点 水!”
二哥轻轻呸了一声:“呸!面又不是酒,对水不成了浆糊吗?快去!”二哥掏出 钱来(这
笔款,他并没向我母亲报账):“快去,到金四把那儿,能烙饼,烙五斤大饼 ;要是等的
功夫太大,就拿些芝麻酱烧饼来,快!”(那时候的羊肉铺多数带卖烧饼、 包子、并代客
烙大饼。)
小六儿聪明:看出烙饼需要时间,就拿回一炉热烧饼和两屉羊肉白菜馅的包子来。 风
卷残云,顷刻之间包子与烧饼踪影全无。最后,轮到二哥与小六儿吃饭。可是,吃什 么
呢?二哥哈哈地笑了一阵,而后指示小六儿:“你呀,小伙子,回家吃去吧!”我至 今还
弄不清小六儿是谁,可是每一想到我的洗三典礼,便觉得对不起他!至于二哥吃了 没吃,
我倒没怎么不放心,我深知他是有办法的人。
快到中午,天晴得更加美丽。蓝天上,这儿一条,那儿一块,飘着洁白光润的白云。
西北风儿稍一用力,这些轻巧的白云便化为长长的纱带,越来越长,越薄,渐渐又变成 一
些似断似续的白烟,最后就不见了。小风儿吹来各种卖年货的呼声:卖供花①的、松 柏枝
的、年画的……一声尖锐,一声雄浑,忽远忽近,中间还夹杂着几声花炮响,和剃 头师傅
的“唤头”②声。全北京的人都预备过年,都在这晴光里活动着,买的买,卖的 卖,着急
的着急,寻死的寻死,也有乘着年前娶亲的,一路吹着唢呐,打着大鼓。只有 我静静的地
躺在炕中间,垫着一些破棉花,不知道想些什么。
据说,冬日里我们的屋里八面透风,炕上冰凉,夜间连杯子里的残茶都会冻上。今
天,有我在炕中间从容不迫地不知想些什么,屋中的形势起了很大的变化。屋里很暖, 阳
光射到炕上,照着我的小红脚丫儿。炕底下还升着一个小白铁炉子。里外的暖气合流, 使
人们觉得身上,特别是手背与耳唇,都有些发痒。从窗上射进的阳光里面浮动着多少 极小
的,发亮的游尘,象千千万万无法捉住的小行星,在我的头上飞来飞去。
这时候,在那达官贵人的晴窗下,会晒着由福建运来的水仙。他们屋里的大铜炉或 地
炕发出的热力,会催开案上的绿梅与红梅。他们的摆着红木炕桌,与各种古玩的小炕 上,
会有翠绿的蝈蝈,在阳光里展翅轻鸣。他们的廊下挂着的鸣禽,会对着太阳展展双 翅,唱
起成套的歌儿来。他们的厨子与仆人会拿进来内蒙的黄羊、东北的锦鸡,预备作 年菜。阳
光射在锦鸡的羽毛上,发出五色的闪光。
我们是最喜爱花木的,可是我们买不起梅花与水仙。我们的院里只有两株歪歪拧拧 的
枣树,一株在影壁后,一株在南墙根。我们也爱小动物,可是养不起画眉与靛颏儿, 更没
有时间养过冬的绿蝈蝈。只有几只麻雀一会儿落在枣树上,一会儿飞到窗台上,向 屋中看
一看。这几只麻雀也许看出来:我不是等待着梅花与水仙吐蕊,也不是等待着蝈 蝈与靛颏
儿鸣叫,而是在一小片阳光里,等待着洗三,接受几位穷苦旗人们的祝福。
外间屋的小铁炉上正煎着给我洗三的槐枝艾叶水。浓厚的艾香与老太太们抽的兰花 烟
味儿混合在一处,香暖而微带辛辣,也似乎颇为吉祥。大家都盼望“姥姥”快来,好 祝福
我不久就成为一个不受饥寒的伟大人物。
姑母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向炕上瞟了一眼,便与二哥等组织牌局,到她的屋中鏖战。
她心中是在祝福我,还是诅咒我,没人知道。
正十二点,晴美的阳光与尖溜溜的小风把白姥姥和她的满腹吉祥话儿,送进我们的 屋
中。这是老白姥姥,五十多岁的一位矮白胖子。她的腰背笔直,干净利落,使人一见 就相
信,她一天接下十个八个男女娃娃必定胜任愉快。她相当的和蔼,可自有她的威严 ——我
们这一带的二十来岁的男女青年都不敢跟她开个小玩笑,怕她提起:别忘了谁给 你洗的
三!她穿得很素静大方,只在俏美的缎子“帽条儿”后面斜插着一朵明艳的红绢 石榴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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