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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是清欢
黄 瓜??
??写下这两个字,眼前登时满目绿意。??
??城市的商场、餐厅惯坏了一批奶油蛋糕般精致的孩子,凡是他们能想到的,那里都有;如果他们愿意,那些物什可以随时出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但到了乡间,便不同了。田畴菜畦不会附和一个人没有节制的要求,在这里,你要学会等待。等待,既是向抽苞绽蕊卖力生长的菜蔬传递敬意,又是将一份期盼揉搓得纤细悠长。开花结果是田野一年里的重头戏,那份虔诚与慎重堪比十月怀胎,因此,格外地需要一场盛大的铺垫。??
??一粒种子如同一个巨大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进土壤。它从暗无天日的土壤深处汲取养料,水分,酝酿着最后的冲刺,破土而出。这个时候,我们还对它一无所知。有几次,当我们从田野呼啸而过,好几双小脚丫子几乎踩到了秘密的边缘。??
??忽而一日,地里歪歪扭扭地钻出一株株拇指长的绿芽,叶片如婴儿般幼嫩。便有农人奔走于田垄,怡然地给它们灌水,搭架。随农人忙活起来的,还有我们的眼睛。??
??竹架才支好,那些藤蔓便像发育期的少年一般,呼啦啦直往上窜。心形的叶子高高地吊在藤蔓上,任你将小胳膊伸得老长,也够它不着。浑然一片的绿色背景中,总有一两枚叶子被打上柔和的黄色光晕,你揉揉眼睛看过去,呃,原来一朵小花不知何时从密密层层的叶子里探出了黄色的小脸。??
??一俟花开,我们仿佛得了准信似的,往地里跑得更勤了。不几日,有眼尖的便大惊小怪地喊起来:长黄瓜了!长黄瓜了!新长出来的黄瓜的颜色宛如沉璧,通体带刺,头上还簪着朵黄花。??
??那朵黄花日见憔悴,如生产过的农妇一般失去光彩,终至萎谢。自然没人再去理会它,我们的全副精力都被黄瓜勾了去。此时的黄瓜颜色明润了许多,长身玉立,凑过去嗅嗅,清香袭人。便有胆大的拿眼睛四处一睃,觑准了没人,私摘下来,也不洗,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一声响,齿颊生芬。看的人也不甘落后,菜园子便遭遇一场小小的洗劫。??
??园子的主人自是不愤,告上家门。家里大人顿感颜面尽失,拿着自家的孩子打的打,骂的骂,也算对原告的一种变相安抚。一次,我偷黄瓜时被当场逮住,性情刚烈的姆妈气不过,劈面给了我一巴掌,我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醒来后,姆妈含泪抚着我的脸道:我打了你,自己心里也很痛呵。后来,我便不再参与此类活动。??
??此后,姆妈从园子里回来时,都会给我和哥哥捎上几根粗大的黄瓜。北方的黄瓜通常又瘦又小,像没长开的小老头。我对北方朋友比划故乡黄瓜的大小时,每每要招致他们的讪笑,他们认为黄瓜一旦变粗,便意味着老化,不新鲜。当真是“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黄瓜的吃法不外乎生吃,用糖凉拌,再便是炒黄瓜了。生吃时,我和哥哥喜欢削掉皮,拿根筷子塞进黄瓜里面,将它的籽捅出来,再吃果肉。吃着自家的黄瓜,到底少掉许多顾忌,且又踏实。
鸡 蛋
??鸡蛋现今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过,在八十年代初期它还是蛮金贵的。幼时,每天早上熬粥的时候,水一开,姆妈就会先舀出一小碗米汤,敲一个生鸡蛋进去,搅匀,然后撒点白糖,催逼着我和哥哥趁热喝——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而哥哥又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儿,故此,只有我们俩人得到特殊照顾。然而,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感恩,日日喝,到底喝腻味了,又多嫌它有腥气,于是丢开手去,姆妈虽一脸不悦地在旁数落,但终归拗不过我。??
??我小时候太过瘦弱,且小病不断,长大后姆妈常对我说,原本以为我养不大的。那时,她一心要给我补充营养,但拮据的家境制约着她的用度,不容许她大笔开销,只好在鸡蛋上挖空心思。咸鸡蛋,葱花鸡蛋汤,蒸蛋,炒蛋,荷包蛋,变着花样来。??
??大约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吧,南方人虽说一日三餐都离不了大米,但客人来了,是要下面的。若是有亲戚来,主家定会给来人做上满满一大碗挂面,筷子一挑,埋伏在碗底的两只圆头圆脑的荷包蛋便显露出来。这碗鸡蛋面不仅体面,还见出主家待客的实诚。走时,主人必要强行往来客的包里塞几个煮熟的鸡蛋。??
??有一回,邻家的姐姐带我到镇上玩,正四处乱跑,眼花缭乱之际,冷不丁被一个中年妇人一把搂进怀内。她自称是我哥的“亲娘”(家乡话,即“干妈”),到我家走过亲戚的。我那时尚浑沌懵懂,原记不得这许多人,对她突如其来的亲昵既倍感受用,又有所提防——小小的我已经有模糊的自卫意识了。她好说歹说,百般笼络,做了一桌子好饭好菜招待我,我只是心内惶惶,生怕跟邻家的姐姐失散,从此再也回不得家了。因此,纵然有玉粒金莼,也只是如哽在喉,食不下咽。小孩子自来如此,大人愈是宠她,惯她,她便愈是拿姿作态,公主般既娇且矜。但她也不是全无心肝,人家的盛情,她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笔归一笔,回家要向姆妈宣扬的。我哥的这位“亲娘”显然极会来事,做足了表面功夫,给我准备了许多礼物,这礼物当中便有一大兜鸡蛋。可怜我走在斗折蛇行的山路上,手里的提兜越拎越沉,不得不赌气将它们一颗一颗丢下山崖。到家的时候,只剩空空两手。白白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但我记住了这位乡村妇女粗糙质朴的温暖,即使后来她与姆妈因琐事起了误会,两家断了来往,我还是念念不忘她给过我的拥抱和鸡蛋。??
??虽然不爱吃煮鸡蛋,但到了夏天,青椒炒鸡蛋却是我顶爱吃的菜式。碧绿的青椒,嫩黄的鸡蛋,入眼即可亲可喜,口感亦嫩滑爽辣。姆妈打鸡蛋的动作更是让我着迷。一枚小小的鸡蛋在瓷碗的边缘轻巧地一磕,蛋白和蛋清便迫不及待地沿着裂缝一溜儿滑将下来,许是在暮气沉沉的蛋壳内憋闷得太久,巴不得到天光底下好生透口气儿。接着,借助筷子顺时针的搅拌,蛋清、蛋黄欢欣地相互拥抱,交融,一扭一扭地在瓷碗里恣意舞蹈。姆妈搅鸡蛋的手势既干脆又利落,脸上却一派沉静,温煦——给最爱的小女儿做饭,能不多出一份精致的耐心吗???
??时常,当我系上围裙,搅着鸡蛋,于想象中玩味自己脸上古老的神气,便不由深深地笑了:我的动作,可和姆妈有几分神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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