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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的鱼,手心的河
河水瘦得一把就能捉住。我在河边行走,感觉一条河正缓缓地流经我空空的手心。这条河抚摩着我的手掌,像一条小鱼,缓缓游动。摊开右手,我看见了这条游进我童年的鱼。这条鱼小得像一根大头针,身体透明,心还没有长出来,眼睛,鼻子,嘴巴,都看不清楚,我怀疑它刚刚学会呼吸。
这条鱼出现的时候,我蹲在洛村河边的柳树下,看一群蚂蚁忙着搬家。我母亲蹲在我的旁边,帮我外祖母洗衣裳,她反反复复地伏下身去,把衣裳浸在水里,又提起来,放在洗衣板上揉搓,时不时抬头看我。黑色的蚂蚁列队从我脚下经过,它们把白色的卵举在头顶,向高处迁移。我的目光转向低处,寻找堆放蚁卵的巢穴,无意间,我看见一群小鱼在水面上闪现。这些鱼和水的颜色毫无二致,它们在水里,和水在水里一样。柳树的树阴帮助了我,使我看到了小鱼深色的脑袋在水里划出的痕迹。我蹲在水边,双手放进水里,等待鱼群游过我的手心。
河水从柳树后面高大茂密的芦苇里饶出来,饶过我身后的柳树,饶过树下面浓阴、草地和草地上的蚂蚁,穿过我和我母亲手指间的空隙后,转身消失在另一边的芦苇里。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事实上河一直在盘旋。这是一个狭长的谷地,只有等到芦苇收割以后,站在高处,站在我外祖母的村头才能看全河的样子。在失去芦苇的陪伴以后,河全身裸露,爬在谷底,不声不响,像被水遗弃的鱼,和水一起瑟瑟发抖。我对谷底的河充满好奇,它饶过一个弯,又一个弯,又一个弯,不知道总共有多少弯。每一个弯都像柔软的青虫弓起的后背,开合有度,身形匀称。
水一样的鱼来去自如,当它们在我手的上方出现时,我迅速把它们和水一道捧起来。我仔细打量手中的水,寻找它们细小的身影,可是每一次,水和鱼都从我两手间的空隙里漏掉了,我的徒劳让我失望。鱼和水逃离了我的掌心,但鱼和水把苇席般的光滑传递遍了我的身体。此后,我对河流的记忆被直觉化了,一张洁白的苇席,一串清丽的鸟鸣,一颗晶莹的露珠,甚至一位纯粹的少女,都使我迅速联想到童年的河流。在河流和芦苇上面的村庄里,我舅舅是织席的好手。每次看他把苇条挑来挑去,我都感到非常神奇,仿佛他在用水织一条大鱼。席子纵横交错的图案,像鱼鳞,遵循神秘的规则,精美地排列,滑倒阳光。我舅舅为我们家织过许多席,15岁离家以前,我睡的席子,都是我舅舅织的,用的也全是谷地河边的苇子。睡在这样的席子上,像睡在一条鱼一条河的身上,席子印在身上的纹路,手滑过时手心指尖上的留下的清凉,都保持了我对一条河流的美好记忆。
苇眉子的叫声在周围回荡,柳树上,河出现和消失的地方,芦苇的上空,我的前后左右,都是关关的鸟鸣。这种声音缺乏圆润,不像是鸟嘴里吐出来的,倒像是一些恶作剧的坏小子在敲击手中的空竹筒,无休无止,乐此不疲。在谷地,鸟的叫声被拖长放大,异常响亮。我后来读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句子,苇眉子被谷地放大了的叫声变得古老而悠长,那条透明的小鱼在一瞬间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河流。我母亲洗衣裳时的一次抬头,使她的脸上荡漾出清澈的笑容,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她就蹲在我捉鱼的位置,而她洗衣裳的地方,则蹲着她年轻的母亲。稍有不同的是,那时她没有像我一样捉鱼,而是学着她母亲的样子在洗衣裳。我母亲把洗衣盆里的衣裳拿出来,放在绒垫般的草上,用盆子把我的小手从水中替换出来,一条小鱼就这样从一条河游进了另一条河。
河水瘦得一把就能捉住。我在他乡的河流边上行走,想到这句话,心中充满了忧伤。摊开手,再一次注视。我的手心掌纹密布,蜿蜒交错,每一条,都流淌着我童年的河,圆润,光滑,清凉,饱满。有鸟鸣关关,有小鱼神情透明。我凹陷的掌心,应该就是那块潮湿平坦的谷地,周围隆起的部分,就是我外祖母居住的高原和我母亲曾经居住过的村庄。拇指下方隆起的地方,是鱼际穴,那些透明的小小鱼儿,就是从这里出发,领着一条河,游遍我的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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