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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水
洪峰来临。
那时候我们正在电梯中上升在罐笼中下降在车站在旅途在剧场在新婚燕尔或伤痛诀别的中央……
洪峰来临。
巨鲸的眼睛张开了。冲天的白色气流,不是乳汁,而是愤怒的瀑布!
洪峰来临。
骤然翻卷一万头狮子的鬃毛……每一个浪潮伸出舌头,喷吐红色火焰!
洪峰来临。
黑白参差的琴键被狠狠击撞,四散迸裂的厉音撕碎了喇叭花和山豆荚的酣梦!
洪峰来临。
我们虔诚祈祷的荡荡大水。滋润白帆、鸥鸟、罗盘和旗语的清波,滋润田园、稼禾、童贞与爱情的涟漪……
我们生命和灵魂中的大水!
——在不易察觉的一瞬间转过脸来!在一声惊雷一道闪电一阵罡风一次又一次痉挛、抽泣、颠沛与疯狂中转过脸来——让我们大吃一惊!
这丑陋的巫婆!以什么样的手腕变幻风云?并且扭动水蛇般的细腰向我们炫耀。
隆隆的天庭的葬礼。那恸哭的泪或叫作雨的箭簇铺天盖地。溃落,松散,在我们的周围。柔韧的水的箭簇,灾厄的羁绊,让我们步履蹒跚。
浑浊的波浪中露出的小土堆。坟或农人的斗笠。其实是山或村庄的尖顶,湮没了炊烟和青葱的山的头颅,村庄的头颅。
大水荡荡。
土堆与土堆。咫尺的距离是迢遥的行旅。从黄昏到黎明,从绝望到新生:
一条船是希望!一声呼唤也是希望!
一块木板,一节枯枝一片树叶……满河的鞋子随波逐流,白白作了这咆哮恣肆的大水的牺牲品。
孩子将书包和竹笛抱在胸前;少女将荷包和针筒抱在胸前;母亲将瓜果和瓢盘抱在胸前;父亲将谷种和烟斗抱在胸前。
如果不能冲出汪洋,如果命中注定就该这样沉没,怀抱朴素的器物悄无声息地沉没……
然而鼓声响了。
螺号从水草的缠绕中直起身子,火把来自四面八方。
喧嚷、搀扶和流泪中夜消失了。
那些加固堤坝的人,腰部以下都是泥沙。
沙包和人。人和沙包。
水位一寸寸涨高。堤坝一寸寸垒高。
几顶绿色军帽,被急流席卷。片刻,便消失了——那是我们的兄弟!
一个做过贼的人,把自己当作沙包,永远地加固到堤坝里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还在苦苦地等待……
他还是我们的兄弟!
伸手可及的泡沫与浮萍。浩淼的水天中几个小小的人的黑点。
清逸的箫音哑了。静悟的禅壳破了。
眼底的苍凉和胸中的苍凉。浓烈的鱼腥味涌出喉咙:
黄水谣!黄水谣!
大水托举起我们还是我们托举起大水?!
呵大禹。你以劳动疏浚的河床为何淤积?你以雄心整治的洪荒为何泛滥?
土塬——你不要说!
森林——你不要说!
伐木者明晃晃的斧头砍向谁的脚?沉闷的血的回音……
水底的村庄。天空的村庄。飘浮云和酒香的村庄。繁衍鱼和藻类的村庄。
当堤坝与大水保持平衡。短暂的对峙、浸融,波光粼粼------在夕阳的注视之中。
筑堤者枕着堤坝。满脸的疲惫。
泥土和扁担,从他们粗糙的大手中滑下来……
一场恶梦。一场好梦。
波纹悄悄敛息。
鱼的呼吸和人的鼾声。
狗吠和颤栗的网。
大水悄悄退却。
狡黠的启明星,在村庄的额前一闪一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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