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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5岁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她贫穷的家嫁入隔壁村的大户人家——当地的乡绅家庭里做了一个童养媳。
进入了大户人家,头十年都是学做家务和农活,虽然都是生活在同一个大围屋里,不时也能见到他,但却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他在大户人家的五个儿子中排行第四,五兄弟从小都接受了严格的私塾教育。

十年后,她和他终于住在了一起,她正式成为了他的媳妇。这时候,她才知道,整天捧着线装书,喜欢吟诗作对的他,是县里中学一位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于是,她也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先生。她的工作也从原来的服侍一个家族变成服侍他一个人,虽然他对她还是没有许多话说,但她已经很满足,她唯一抱怨的是自己目不识丁,只能默默地为他收拾文稿而不能向他的学生那样欣赏他的诗歌,从他的学生捧读他的作品时的激动神情,她知道他的先生一定是很了不起的,这时候,她的脸颊会泛起幸福的红晕。
那一年的那段时间,她发现他和他的兄弟突然经常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抑制不住的愤怒,到后来发展到每天都不上课了,而是领着他的学生们在大围屋里的天井中学习唱歌和排练动作,这时候她好奇怪,先生怎么不教书却去排戏呢?但看着他们群情激昂的样子,她也深深被感动了,有天晚上她怯生生地问他是怎么回事了,他看着她好久,终于第一次和她说,他现在在做什么,虽然她好多都听不懂,但先生重复提的好几个词她记住了:“九一八”、“日本鬼子”和“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她被先生的情绪所感染,忍不住问道:那我可以做点什么吗?先生再次看了她好久,面带欣赏的笑容说:好,明天你去县中学的门口看我们的演出吧。那一晚,她好兴奋,好久没睡着,不知道是兴奋和先生的长谈还是兴奋第二天的观看演出表演。
第二天早上做完家务,她就急急赶往县中学,还没到就远远看见学校的门口已经搭好的戏台,围了满满的人群。她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急切地寻找着他,在学生们表演完几个大合唱和短戏后,她看见他手拿传单出现在戏台上,只见风流倜傥的他神情激昂地演讲后,把手中的传单用力向台下挥洒出去,然后举起握紧拳头的右手,领着大家一起高呼口号,虽然她听不明白说什么,但她已经被深深地感染了,也跟着挥舞起自己的右手,台上台下大家一一起振臂高呼着,那一刻,她感到好自豪,为他为自己。
那一段时间,整个大围屋的人空前的团结,他和他的几位兄弟经常聚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有一天晚上,他二哥半夜突然来敲门,于是他急忙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说是要到省城住段时间。这一别,就是多年,而且是五兄弟一起都走了,后来听他二哥的媳妇说,她才知道,他们几兄弟都加入了抗战的队伍,只是四个兄弟都加入了国民党的军队,而他,原来是中共的地下党,他加入了东江纵队。他们兄弟五个在不同的战线上对抗着同一个敌人。
她不记得过了多少年,抗战终于胜利了,他们几兄弟也再次回到了围屋。可他最小的兄弟没有能回来,他和她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抗战结束了,他的二哥已经升为国民军的营长,大哥和三哥也在国民党的部队中任职,只有他放下了枪杆子重新拿起了教鞭,这时,他也已经升任县学校的副校长。
她和他又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直到那天晚上,他们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这次,他连衣服也没收拾,就连夜跑了。
后来又是听他二哥的媳妇说,她才知道,原来,国民党的部队要来抓他,他二哥冒着丢官丢命的风险让人通知他逃跑了,他二哥说,虽然大家政见不同,但打死不离亲兄弟,这个险怎样都是要冒的,从此,她和他二哥的媳妇成了好姐妹。
这一次分别又是两年,等他偷偷潜回来时,解放军已经渡过了长江,国共战争就快结束了。
她从他口里才知道,他三哥已经在这场战争中离去了。这不禁让她为他担心起来,他笑了,说他命大,每次都有贵人相助的。而以前,都是兄弟们救他,这次他要救回两位兄长。
那段时间,他不断偷偷地联系二哥,说服二哥后通过时任营长的二哥的关系见到了国民党某部曾团长,经过地下党组织的安排指导,他终于说服了曾团长在解放军南下的一刻率部起义。这是他让她最自豪的事情,后来她总是说,他虽然有过枪,但却没开过枪,却打赢了整整一个团的军人。
解放后,他兄弟三人终于又在围屋聚首了,再次拿起了纸笔缅怀那失去的两位弟兄。
可好景不长,一场突如其来的土改运动,让他大哥和二哥都无法幸免,她亲眼目睹了枪响的那一刻,她深刻地体会到子弹的残酷和人性的麻木,回到家,她发现他醉了,那是他第一次醉,因为他以前是滴酒不沾的。从此,大围屋里少了许多生气,而他,成了围屋里唯一继承血脉的男丁,地位尊崇。
文革的一场运动,围屋里的掌门人还是逃避不了,因为他有做国民党军官的兄弟而给送进了牛棚。
从此,围屋开始破落。
“四人帮”倒台后,他被落实了政策,他婉拒了政府的工作安排,终日和牛棚里结识的老革命饮酒吟诗作对。
一天,开怀大醉后倒地,他就再也没有起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她一说起这段往事,大家就装作有事四散逃开了,她的儿子就对儿孙辈说,你们就再听她说多次又何妨,她年轻的时候没机会说那么多话,现在就让她尽情地说吧。于是,每当电视里一出现战争的场面,大家就要重温一次故事。搞到后来谁也不喜欢看战争片了,是呀,谁会喜欢战争呢?!

那围屋,现在还在,只是已经没有人住了,已经改作堆放杂物和养鸡养猪的地方了。
她也已经不在了,享年九十七,她常说,目不识丁没有烦恼所以长寿。
她,是我的祖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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