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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篁村五华里的一片绿荫中,有座中西合璧的世家庭院。门前有持枪的士兵守护着,是晚清末届举子罗老太爷的公馆。因他是末届举子,功名无望。仕途上断了前程,也就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孩子身上。在自己开办的学馆里精心培养,且幸考入京师大学堂,毕业后留在北京做官。民国初年外放回乡,因为有些劳绩,以模范县长的殊荣,受到省政府的特别嘉奖。致使这个“芝麻官”在省里颇为走红,已将成为蜀中干员了。
遗憾的是罗家人丁不旺,罗老爷父子两代都是独苗。在第三代里亦只是得了个千金,自幼骄贵,千恩万宠的养在老家,成了县长和太爷的掌上明珠。平时常让她身着男装。冬天穿纯毛西式衣服,外披墨尔登青呢大衣,夏天则是白衫青裙,加之视力较差,爱戴副金边眼镜,十足的罗大小姐气派。但她心地纯洁善良,态度腼腆,及至二八年华,毎遇到生客,亦还总是羞答答的。
她的怯生,还有个原因,原来祖父怕她在外把心耍花了,败坏门风。自己学馆早已停办,更有精力来专教她的古文。有个现成的帐房老先生,读过旧大学,由他辅导数学。只需在请个外文教员。太爷的构想,自然是要把她调理成新型的大家闺秀,日后嫁入豪门,也不至辱没了祖宗,不负苦心经营的两代世家门第。因而小姐虽身着洋装,却是没有进过一天洋学堂的女孩子。
事情的确也凑巧,篁村场上,正好来了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新调盐运所任职。他装束不很华丽,留个左分头,藏青色的学生服内衬着雪白的衬衫。再看面容,是个白面书生,样子确实很英俊。以致当他走过街头巷尾,常有姑娘在门缝中看他。
黄昏时候,他总是独步盐溪河畔,时而吹着口琴,显得很潇洒;时而又愁对秋月,老是那么站着。
他原是个寒微的学士,已上了两年大学,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刚出世的小宝宝和那早婚的原配,由于家境贫寒,尽都弄得衣食无着。他也只好辍学回家,经朋友帮忙,给谋了个小职员的差事,才到了这个场镇。
他原本是学英文的,为了工作需要,改学了中文。因此亲自拜访了罗老太爷,长愿拜他为师。太爷看见这么个清俊少年,也很乐意收他为“关门弟子”。于是乎师徒二人你来我往,十分相得。
这位职员名叫赵知忠,邻县人士。家境贫寒,已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太爷渐渐知道了他的身世和所学专业,自是很同情。并给予诚意的信托:“你知道小孙女还需要一位英文教习,就只好偏劳知忠了,你家用度自由我资助。”从此,两对师生结下了不解的奇缘,赵知忠像亲人一样,成了罗家常客。
此后的故事,我是在罗大小姐的日记里看到的。难得她早期留下的日记,记述了其中详情。且看内容始末:
扉页:我是个未来见世面的姑娘,初识外语,竟似初结心知。以致记下这段经历,留内心深处吧。 --L.丨
1945年11月20日 天睛
今天,是英文第一课。我像往常一样坐在西厅的木桌旁边,对面两把楠木雕花椅上,分别坐着我的祖父和刚来的教英文的先生,先生年纪不大,文雅秀气,是一标致的美少年。我不觉低下头去,等着祖父给我们介绍。一阵客气的寒喧后,先生先说“愿同小姐一道探讨。”接着讲了些英文和国语的异同。他究竟说的是些什么,我浑然不能知晓,只有突突的心跳声,迫使我把头低低的埋下,禁不住阵阵耳烧面热。
他大概还讲了些学习方法,然后用英文授了几句课堂用语。头一句意为“小姐,你好!”是先生课前问话。我开始不知所措,第一遍就没有接上。他便又教了几遍,祖父也来了兴致,别着噪子跟了起来,可我的声音还是那样小。
第二句中文意思是“先生好!”,应是我的回答…,末了叫声“good-bye!”先生随手在黑板上写了这么两个洋字。
“很好!”祖父不住点头。知忠教得好,以后就大胆的讲吧!”并要他把我的答话改为“弟子受教”。当天尴尬的场面才终告结束。
11月23日晴
西厅真是热闹,祖父怕我怯生,叫来家贫失学的同年七表妹小梅陪我学习。祖母还叫Y鬟云儿一起来伴读。并对我说:“你父亲将调省城外事衙门任职,已着人赴蓉购置新公馆。将来云儿到那里当差,说几句洋话,岂不两便。云儿也够聪明,太爷教的诗也都还记得。”
“是呀!让这些洋人也知道东方的‘诗婢’,她并非来自汉代中原,而是我当今蜀鄙之地。”祖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不久前四川还抗击过东亚强邻。罗县长竭尽辛劳,是官员中的榜样。”
“知忠言过了。那是国安兄吹捧,尤其他家老二前期驻防荣威,垫了些底子呢。要不,拙子那堪为民父母。好,不说这个了。让闺女们读书,我们回房去吧。”走出两步,又回头说:“我忘了,我该说什么?啊good-bye,对吗?”说着又不住大笑。
厅堂内外,合家都很快乐。
1946年8月5日晴
自从有了两位伴读壮胆,先生又十分大方温和。自使我能和在校学生一样,从字母拼音到单词到连句,完成了各阶段的学习。云儿记忆力特别强,尽管她连汉字也识得不多,但却总能比我抢先记诵。至于七妹,她已在高中读了一年,算是我的小先生了。以致我们学得很认真,国文数学也只好停了下来。祖父说:“让她突破头难这一关。”
大概是因它是特别新鲜的玩艺儿。它不像国文古板,也不像数学那样绞尽脑汁,它多饶风趣。特别是日常用语的对白。
还有那无形的动力---一个女孩儿家,又怎能记下她内心的奥秘。但我能不拾起这枝专用的笔,把这停了几个月的,其实只记了两篇的日记继续下去。好像是专为他才记下这些。
8月7日 天阴
睡前得便写几句。因上午讲到姓氏,还教我用英语另具笔名。建议把全名罗小兰,就写成罗兰。拼作LuoIan。说是增添欧美韵味,有助于往后自学。
但我觉得,他或许有心授我西方雅号呢。听说新学里早已常见。对我来讲,自是不可多得。且待将来,“罗兰女士”一但争光,也不负这番鼓励……沉思中,还念起表嫂讲过罗曼罗兰,怪有趣的。
……
进而提到缩写,我得缩成L、I 正好用作我的日记署名。借作代号,可不露处子真容。即便记点闺中之事,也不致过份拘束……
想到此处,已随手将它补上前页。仍旧锁进书屉,明天有空再续。
8月28日 天阴
今天,我第一次吟诵成章。仿佛到了伦敦,不,是丹麦哥本哈根吧。在那池塘边上,面对那只误入鸭群的小天鹅。~~以她与众不同的“奇形怪状”,被诬为丑小鸭。……我能是那唯一爱她的小姑娘,把莲米洒下。
然而,我不觉下意识地联想到眼前的他。听说他是个寒微的学士,为家累误了前程,以致停学。来到这偏僻的篁村场上,干着小职员差使。难怪他穿着俭朴,大方的面庞上,时而带着一丝愁容。他原是不幸的。不,他是一只珍禽。我能为他献上什么呢,我能是那天真无邪的童女。我也和其他少女一样,不轻易流露真情,那怕是暗中写下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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